太後看著底下行禮的少女，臉上沒什麽表情, 雖然之前稍稍驚訝了一會兒, 現在也早已恢覆平靜, 語調緩慢而威嚴,

“就是你救了安王？”

曲姝甯微微一楞，而後飛快看了眼一旁的霍星朝，聲音裏露出點靦腆，

“是。”

太後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。

主要是往常，她一問這種問題，對方基本上都會這麽回答，

“回太後, 其實就算沒有臣女幫忙, 王爺自己也能躲過, 只不過是舉手之勞，不值當一提的。”

而這位姑娘，幹幹脆脆，直接就應了一聲是, 連個回太後的前綴都沒有。

把太後自己都給震住了。

一旁本來做事不關己狀的霍星星, 這會兒也忍不住詫異地擡起頭，挑了挑眉，

“這姑娘不僅箭術幹脆，脾氣也很利落嘛。”

“你果然還是小孩子。”

霍朝朝繼續嘆氣，

“在母後面前，還這樣不遮不掩, 行事不顧規矩的，不叫利落，只能稱為莽撞。”

“得虧了母後不在意，要是換成皇後，又或者哪位脾性稍微大些的後宮娘娘，她這一次救命之恩，不僅落不著半分好處，反而還要吃個大虧。”

霍星星想了想，覺得也是，情不自禁皺皺眉，

“她家裏，難道就沒有人教養過她這些規矩嗎？”

——不僅是霍星朝，就連皇太後也是這麽想的。

她淡淡地瞟了曲姝甯一眼，倒也懶得去計較，但是想細談的心情也頓時沒有了，揮揮手，

“行，哀家知道了。你是個好姑娘，王爺獵到的那只熊，論作獵物，也有你的一份，哀家待會兒讓人把熊皮給你送過去，你受了驚，今日晚宴，多嘗幾道菜壓壓驚。”

其實話一出口，曲姝甯也知道自己逾越了。

當時望了安王爺一眼後，被他漆黑的眼睛看的怔住，腦子裏什麽想法都模糊的很，下意識就吐出這麽一個字，等反應過來時，曲姝甯差點沒把自己的裙擺拉破。

她聽出來太後話裏的冷淡，斂住心神，恭敬地俯身，語氣溫順，

“是。”

......

霍朝朝又開始嘆氣了。

話語裏滿是真心實意的對這位姑娘的擔憂。

“她既然一開始心直口快成那樣，就算後頭意識到不對，也應該硬著膽子繼續裝下去。偏偏前頭一個樣，後頭又是一個樣，母後就算再心寬，也要不舒服了。”

霍星星揚揚眉，去看自己的老母親。

果然，太後微微蹙著眉，眼睛裏的情緒有些不虞。

“梅幾，也請位太醫去給曲姑娘看看吧，就算沒有傷著，小姑娘身量比同齡人都矮些，讓太醫開些滋補溫養藥方也是好的。”

梅幾垂眸，忍住眼裏的笑意，應聲出去了。

曲姝甯微微握緊拳頭，安靜地行了一禮，也跟在她身後出了帳篷。

大晉定都北方，都城的女子和南方比，身量總體偏高些，再加上女孩生長發育要比男孩早，婚嫁年齡又較前朝晚，所以成親之前，身量都長的差不多了。

曲姝甯今年虛歲十七，容貌極美，梅幾敢說，就連宮裏以容貌著稱的幾位嬪妃，也及不上她。

她又天生聰慧，悟性極高，詩詞歌賦，琴棋書畫，學的都不錯。就連騎射，也是女子之間一等一的。

和昭華郡主並稱為京城雙姝，盛名在外。

當初太後就是知道這些，才看中她，想著雖然家世差點，但品性好，才學出眾，到時候再封個稱號，也就能夠上王妃標準了。

結果沒想到：盛名之下，其實難副。

短短兩次接觸，就讓太後之前對她的好感蕩然無存。

事實上，曲姝甯還有一個無法遮掩的缺點——那就是她長的矮。

和同齡人相比，幾乎要小一個頭，從背後望，就像個小姑娘似的。

太後剛才那一句，溫溫和和，看似關懷，實際上卻直接戳中了曲姝甯心中的痛處。

她垂著頭跟在侍女身後，腦子裏思緒萬千，一會兒是太後淡淡的語氣，一會兒是曾經昭華郡主嘲笑自己身高的神情，一會兒又是今天上午在獵場裏面對野熊時的險境。

但是到最後，都收攏於一雙清亮的眼眸。

那個少年在馬上看他，手裏還握著刀，微微頷首，唇邊帶一絲含著謝意的笑。

一下就笑到了她心裏。

曲姝甯以前，從未和安王爺接觸過。

她對他所有的印象，幾乎都來自於外面的傳聞——囂張、乖戾、舞刀弄槍，不學無術。

還有就是，很久之前宮中舉辦宴會，她坐在宴席尾部，偶一擡頭，對前方某個少年漫不經心喝酒時的匆匆一瞥。

——而這兩種印象，在她心裏，都不是很好。

曲姝甯曾想過，她喜歡的，要嫁的男子，必須得文武雙全，胸有溝壑，瀟灑又大氣，既不能像安王爺這樣乖戾囂張，也不能像王禮那樣娘氣。

如果找不到這樣的男子和自己一生一世一雙人，她寧願永生不嫁人，和竹青公子一樣，當一位游山歷水，、瀟灑天地間的女先生。

所以，當太後透露出要把她許給安王的意思時，曲姝甯下意識的反應就是拒絕。

可是不知道為什麽，現在，她居然又有些後悔起來了。

她覺得自己當初便應該多考慮考慮再做決定的。

今日真正接觸了，曲姝甯才發現，少年的一雙眼眸神采奕奕，和黑熊搏鬥時有勇有謀，絲毫不懼。

曲姝甯不相信，這樣的少年，會是他們所說的那個不學無術，囂張又乖戾的安王爺。

想到這裏，她突然又有些可憐他了。

世人不理解他，傳言把他傳成這個樣子，年到十九，依然沒有定下親事。

而自己作為唯一一個望進他內心的人，卻陰差陽錯地因為各種誤會與他擦肩而過。

現在，他卻是快與表姐定親了。

可是……林菀表姐，不適合他呀。

他適合的，應當是那種自由的女子，能和他談天說地，煮書潑墨，而非一個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。

可這一切，都是自己親手造成的。

少女微微嘆了口氣，跟上前頭詫異轉身的侍女，眼眸裏滿是失落和自責。

不管怎麽說。

就算不嫁給安王，她也絕不能嫁給王禮，王禮那樣的男子，才真真兒的不適合她。

這樁婚事，是絕不能成的。

......

曲姝甯離開帳篷之後，霍星朝倒是好奇地多問了一句，

“母後，你見過這姑娘？”

太後瞧了他一眼，

“怎麽突然問這個？”

“就是覺得您對她的態度，似乎有些不似尋常。”

太後仔細瞧了瞧他，發現少年臉上真的沒有任何異色，才嘆了口氣，開口道，

“這便是之前我和你提過一嘴的曲家小姐。”

和他提過？什麽時候和他提過？

......啊。

霍星朝想起來了。

原來這姑娘就是那個拒絕做他王妃的曲家小姐啊。

他之前還想見見呢。

雖然他本身確實是不想娶妃，但是對於這麽多年來，頭一個他還沒開口，就敢直接拒絕指婚的人，霍星朝是真的挺好奇的。

霍朝朝：“既然她就是那位曲家小姐，都訂了親，也拒絕了母後的指婚，怎麽還會對你暗送秋波？”

霍星星：“她對我暗送秋波了嗎？”

霍朝朝：“你果然還是個孩子。”

霍星星：“你再這樣陰陽怪氣的我就真的生氣了。”

霍朝朝：“你沒發現嗎，太後就問了她三句話，這麽一會兒的功夫，她看了你可不止三眼。而且既然已經拒婚，她卻又不把圍獵的事情說個清楚明白，反而遮遮掩掩，仿佛倒像是非要跟你扯上點關系似的。你說，她這是個什麽意思？”

霍星星：“......”

最後。

大概過了半刻鐘。

在這漫長的半刻鐘內，霍朝朝一直在慢條斯理地給霍星星分析著姑娘家的心思。

霍星星擰著眉毛，懶洋洋地輕哼一聲，

“所以，倒是還要感謝她自己拒婚了，不然，還要我浪費時間跟母後掰扯。”

霍朝朝也表示讚同，

“這大概是她做的唯一一件無可指摘的事兒了。”

“星朝。”

太後在前方喊他，

“你發什麽呆？”

......

少年擡頭，輕笑一聲，“沒呢。”

“在想那頭熊應該是燉著吃，還是烤著吃。”

然後心底——

霍星星：“霍朝朝，我覺得你很懂女孩兒，趁著旨意還沒下，改天你也看看母後定的那位側妃。如果母後非要我成婚，我最起碼得挑個稍微過的去一點的吧。”

霍朝朝：“好。”

……當然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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